基督山伯爵 | 第四十八章 思想意识
译者:韩沪麟 周克希
强调与粗体原文没有,是我加上的。
倘若基督山伯爵在巴黎的上流社会生活过很长时间的话,他是会对德·维尔福先生对他做出的姿态有个充分的估价的。
不论在朝国王是长子支系还是次子支系,不论执政的大臣是空谈派、自由派还是保守派,德·维尔福先生在宫廷里总是很得宠,就如人们通常公认的,在政治上从未遭受过失败的人是有本领的人一样,所有人都公认他是个干才;有许多人憎恨他,但总有那么几个人会起劲地保护他,尽管没有人会真正喜欢他;总之,德·维尔福先生在司法界地位很高,并且能像阿尔莱和莫莱那样始终保住这个地位。他的沙龙在一位年轻的妻子和第一任妻子所生的芳龄十八的千金的培育下,成为巴黎最正统的沙龙之一,在那里,宾主尊崇传统,拘于礼仪,一丝不苟。对政府的各项政策恭而敬之,忠贞不渝,对理论和理论家深深的蔑视,对思想观念体系深恶痛绝,这样构成了德·维尔福先生的内心世界,也是他公开标榜的人生哲学。
德·维尔福先生不仅是个法官,而且几乎是个外交家。他谈到旧朝时总是带着恭敬和肃穆的态度,与它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都使他受到新朝的尊重,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不仅当朝的人总是迁就他,有时甚至还要找他咨询。如果他们能够除掉德·维尔福先生的话,或许情况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了。但他就像那些敢于违抗君命的封建领主,他也住在一个不可攻克的堡垒里。这个堡垒,就是他那个检察官的职位,他巧妙地利用了这个职位为自己捞到了所有好处,即便他离开此职,那也只是为了竞选议员,以反对派的立场来替代中立的立场。
就一般而言,德·维尔福很少外出访客或回访,这些都由他的妻子代劳。在社交界,他这个做法也被认可了,大家都认为他身为法官,重任在身,诸事繁冗;其实,这只是拿架子,只是一种贵族气派,总之,他运用了做出受人尊重的样子,便会受人尊重那句格言,这句话在我们的社会可比希腊人的那句认识你自己吧管用百倍,而后一句格言我们今天早已用更为简便、更为有利的认识旁人的艺术取代了。
德·维尔福先生对他的朋友是强有力的保护者;对敌人,是不动声色的厉害对手;对与他没有利害关系的人,他便是一尊法律雕塑的化身;待人高傲、铁面无情、目光时而暗淡无光,时而又锋利多疑,这就是此人的面目。接二连三、巧妙衔接起来的四次革命起先塑造了这个人,继而又为他的社会地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德·维尔福先生名声在外,是法国最不好奇,最没有低级趣味的人。他每年在家中举办一次舞会,但在舞会上仅露面一刻钟,换句话说,比国王在宫中举办的舞会上露面的时间还要少四十五分钟;人们从来没有在剧院、音乐会,或是任何公共场合下看见过他;有时,他也打几副惠斯特牌,但只是偶尔为之,这时,他的朋友就为他精选几位与他般配的牌友,这些人不外乎是某位大使、某位主教、某位亲王、某位部门总管,最后,还有某位孀居的公爵夫人。
刚刚停在基督山府上大门口的那辆马车的主人就是这个人。
正当伯爵倾身在一张大桌子上,在一张地图上寻找从圣彼得堡到中国的路线时,贴身侍仆禀报德·维尔福先生到。
检察官用他进入法庭时的同样庄严而适度的步伐走了进来;他还是原来那个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们在马赛见过的那个代理检察官的延续。大自然及其规律是始终不渝的,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它们对检察官也同样起作用。他本来身体就单薄,现在变得更瘦了,原来的白脸变黄了;他那对深陷的眼睛凹得更深了,他那副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似乎成了他的脸盘的组成部分;除了他那条白领带而外,衣服是全套黑色,唯一不同于这个丧服的颜色是一条从纽孔中伸出来的几乎难以觉察的红丝带。就像是用朱笔画出来的一条血印。
基督山虽极有自制能力,但他在向法官致意的同时,也不禁带着明显的好奇心端详着他,而后者本来就习惯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特别对社会上的传闻不愿轻信,此时,他认为那个高贵的外国人——人们已经这样称呼基督山了——是一个来开发新领域的办实业的冒险家,一个违反放逐令的坏家伙,而不是一位来自圣地的亲王,或是《一千零一夜》里的苏丹。
“先生,”法官们在发言时总爱尖声急叫,于是在平日交谈时,也不能,或者说也不愿再改变语调了,因此维尔福也就是用这种声调说话的,“先生,您昨天给予我妻子和我儿子以极大的帮助,我觉得有义务前来感谢您。所以,现在我来尽这样的义务,并向您表示我衷心的感谢。”
法官在说这几句话时,严肃的目光里丝毫没有失去他平时的骄矜神气。刚才的那句话,他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俨然拿出检察官的声调,颈脖和肩膀都是僵硬的,就如我们反复说过的那样,这些都使那些对他逢迎拍马的人说他是法律的化身。
“先生,”伯爵也冷冰冰地回敬道,“我能让母亲留下一个儿子是我无上的光荣,因为人们常说,母爱是感情中最神圣的;先生,我既得到了这样的光荣,您的义务便可免了,当然,您尽了义务便会更使我受宠若惊,因为我知道,德·维尔福先生对我已经过分宠幸了,然而,这份宠幸即便再珍贵,对我来说,也不能与我内心的满足相比。”
维尔福早先没料到伯爵会说出这番话,听了大吃一惊,如同战士感觉到对手在他身披的铠甲上猛击一下似的打了个寒战,他那露出轻蔑表情的嘴唇微微牵动一下,说明从此刻起,他不再把基督山伯爵看成是一个谦谦君子了。
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想把中断了,并且似乎已进行不下去的谈话转移到某个题目上去。
他看见了走进来时基督山在查找的地图,于是便接着说道:
“您在研究地理吗,先生?这是一门很丰富的学问,尤其对您,听人肯定地说,凡是地图上标出的地方,您都去过了。”
“是的,先生,”伯爵答道,“我想把人类作为整体来进行生理上的研究,而您每天都在处理个别的案件。我想,我从整体到个别的研究比从个别到整体的研究要方便得多。根据代数公理,我们应该从已知的推算未知的,而不是从未知的推算已知的……哦,请坐吧,先生,请。”
说着,基督山用手向检察官指了指一张安乐椅,后者不得不挪步走过去,而他自己则顺势倒在原来的那张安乐椅,就是检察官进来时,他单膝跪着的那张椅子上;这样一来,伯爵只是向他的客人半侧着身子,而背对着窗口,胳膊支在地图上,此刻,这张地图成了他们的话题,这场谈话也如在莫尔塞夫和在唐格拉尔府上的谈话一样,其表达方式大同小异,只是环境,当然还有人物不同罢了。
“啊!您在探讨哲学啦,”维尔福沉默了一会儿,在此期间,他像运动员遇见一个顽强的对手那样,又聚集了力量,接着说道,“嗨,先生,说句当真的话:倘若我也像您这样没有事情可干的话,我会找一门轻松一些的学问来研究的。”
“说得对,先生,”基督山接口说道,“如果把人放在日光显微镜下研究,那么能看到的只是一条丑陋的毛虫,不过我想,您刚才已经说了,我没有事情可干。呃,先生,您大概以为自己有事可干?或者,说得更明确一些,您以为您所做的称得上是事情吧?”
维尔福被这位古怪的对手第二次狠狠地打击了一下,更为惊异了;长久以来,法官没有听到别人说过这样强硬的奇谈怪论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检察官立即集中思想考虑该如何作答。
“先生,”他说道,“您是外国人,我想,您本人也这样说过,您的部分生活是在东方诸国度过的;您不知道,人类的正义在那些野蛮的地方实行起来有多么果断迅速,而在我们的国家里通行时是多么困难重重,拖泥带水。”
“说得对,先生,说得对;这是古代的刑事条款。我非常清楚,因为我研究的正是世界各国的法律,我曾把所有民族的刑事条例与自然法进行比较;我应该说,先生,我觉得还是原始民族的法律,也就是同等报复的法则,是最符合天主意愿的法律。”
“倘若这个法则被大家接受了,先生,”检察官说道,“这就大大简化了我们的法典,果真如此,正如您刚才说的那样,法官们就真的没多少事情可做了。”
“也许总有一天会实现的,”基督山说道,“您知道,人类的发明是从复杂到简单,而简单永远是完美的。”
“请等等,先生,”法官说道,“我们的法典已经有了,其互有抵触的条文是从高卢人的习惯法、罗曼人的成文法和法兰克人的惯例法中提取出来的,然而,您想必也会同意,了解所有这些法律,非一日之功,获得这门知识需要长时间的研究才行,即便一旦掌握了,还须有很强的记忆力来记住它。”
“我同意这个看法,先生;不过,您所知道的有关法国法典的一切,我都知道,而且我不仅知道这部法典,还知道所有民族的法典;我对英国的、土耳其的、日本的、印度的法律与法国的法律同样熟悉;因此,我有理由说,相对而言(您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先生),相对于我所做的工作而言,您要做的很少很少;而相对于我所学得的一切而言,您还有不少东西可学哩。”
“您学这些知识目的何在呢?”维尔福惊奇地接着问道。
基督山笑了。
“嗯,先生,”他说道,“我看出,虽然人们把您赞誉为杰出的人,但您看待一切事物还是抱着社会上流行的世俗的观点,从人出发又回到了人,换句话说,抱着人类智慧所允许的范围内的最局限、最狭隘的观点。”
“请解释一下,先生,”维尔福说道,他显得愈来愈惊讶了,“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我是说,先生,您的眼睛注视在各民族的社会结构上,您只看见这架机器在运转,而没看见操纵它运转的高超的技师;我是说,您只承认在您的面前和周围存在着的那些获得由大臣们或是由国王颁发的证书的官员,而对天主把他们置于官员、大臣和国王之上,并让他们去完成一件使命,而不是去顶一个空缺的那些人却都从您那目光短浅的视野之内消失了。这是器官虚弱和不完全的人类的缺陷所在。托比把使他双目复明的天使看成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诸民族把即将把他们一一消灭的阿提拉看成是与其他征服者相仿的一般征服者,人们要认识他们,必须先得悟出他们是带着上天的使命而来;他俩之中的一个说:‘我是天主派来的天使’,另一个说:‘我是上帝之鞭’,这样才能启示他们的神性。”
“这么说来,”维尔福说道,他越发感到惊奇了,以为自己是与一个宗教幻想者或是一个疯子在说话,“您把自己当成是您所列举的这些特殊人物一类的人啰?”
“为什么不是呢?”基督山冷冷地说道。
“对不起,先生,”维尔福惊呆了,接着说道,“请您原谅,我在登门拜访时,并不知道我是去拜访一个知识和见解都远远超出常人的人。我们都是被文明腐蚀了的可怜虫,在我们这里,像您这样拥有巨大财富的绅士,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请注意,我并不是在查问您的财富,而是重复别人的话,通常并不这样去想的,我是说,在我们这里,这些拥有财产的特权者通常是不会浪费时间去进行社会现象的思辨和哲学的幻想的,这些最多只能安慰那些命途多舛,不能享有社会财富的人。”
“呃!先生,”伯爵接着说道,“您爬到了像您现在这样显要的地位,难道您没想到,甚至没有遇见过例外吗?您的眼力是如此需要敏锐和准确,难道您从未使用过您的眼力,一下便看出您打量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吗?一个法官是法律最理想的执行者,扑朔迷离的案件的最狡猾的解释者,难道他就不该也是一只探测人心的钢探头,一块试金石,以测试每个人或多或少含有杂质的灵魂的含金量吗?”
“先生,”维尔福说道,“说真的,您把我弄糊涂了;我从未听到有任何人发表过您这样的高论。”
“那是因为您始终被禁闭在一般情况的圈子里,您从不敢振翅高飞,把自己拔高到更高的境界,天主在那里培育了许多看不见的、特殊的生灵。”
“您认为,先生,这个境界确实存在,特殊的无形的人物与我们真的混杂在一起吗?”
“为什么不?没有空气您就不能生存,难道您看得见您呼吸的空气吗?”
“这么说来,我们看不见您所说的这些人啰?”
“可以看见,只要天主允许他们变成实体,您就看见了;您可以触碰到他们,抚摸到他们,与他们说话,他们还会应答您。”
“啊!”维尔福笑着说道,“如果真有这样的人要与我接触,我承认我希望预先得到通知。”
“您已经如愿以偿了,先生;因为您刚才已被通知过了,而现在我还在通知您。”
“这么说,您本人就是?”
“我就是其中一个特殊的人,是的,先生,而且我认为,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曾达到过我这样的地位。国王们的疆域有限,它们不是为群山、河流所阻,便是为习俗和语言的差异变化所限。而我的王国如同世界一样广袤,因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法国人、印度人,也不是美国人、西班牙人,我是一个以四海为家的人。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能说我是降生在那儿的。只有天主才知道我将死于何地。我能适应所有国家的习俗,我能说所有民族的语言。因为我说法语时与您同样方便、道地,您以为我是法国人是吗?那好!我的黑奴阿里会以为我是阿拉伯人;我的管家贝尔图乔会以为我是罗马人,我的女奴海黛会以为我是希腊人。因此,您应该明白,我没有任何国籍,不要求任何政府保护,不承认任何人是我的弟兄,所以妨碍强者的种种顾虑,使弱者无法行动的种种阻碍,这些都不能妨碍我、阻止我。我只有两个对手;我不说是两个征服者,因为我只要锲而不舍,便能制服他们;这就是距离和时间。还有第三个对手,他是最可怕的,就是我作为人迟早要死去的事实。只有死亡才能在我达到既定目标之前,在我前进的道路上阻拦我,而其他一切,我都算定了。人们所说的命运,也就是说破产、突变和意外,我都已预见到了;其中某些情况可以让我碰上,但都不能把我打倒。除非我死了,否则我将永远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我对您说的一些事情您都闻所未闻,甚至从国王的嘴里您也没听说过,因为国王需要您,而其他人则畏惧您。在我们这个组织得如此可笑的社会里,有谁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将有求于国王的检察官哩!’”
“而您本人,先生,您也会说这句话的,因为打您在法国居住之后,您就自然而然地受到法国法律的约束了。”
“这我知道,先生,”基督山答道,“不过当我要到某一个国家去时,我就会以一切我可以利用的手段开始研究所有我对他们怀有希望或是必须提防的人,我最终肯定能认清他们,甚至可能比他们对自己的认识更为深刻。这就会带来这么一个结果,就是国王的检察官,不管他是谁,我只要与他打交道,他的处境就肯定会比我来得尴尬。”
“这也就是说,”维尔福吞吞吐吐地接口说道,“人类的本性是虚弱的,按您的说法,任何人都犯过……错误?”
“错误……或者是罪行,”基督山漫不经心地答道。
“如您刚才所说,您不承认任何人是您的兄弟,”维尔福接着说道,他的声调微微有些变样了,“那么在所有的人之中,只有您一个人才是完美无缺的啰?”
“不能说完美无缺,”伯爵答道,“而是难以捉摸,如此而已。嗨,如果这个话题不能令您愉快的话,那就到此为止吧,先生;您的法律没有威胁到我,正如我的双重视觉没有威胁到您一样。”
“没有,没有,先生!”维尔福赶紧说道,他似乎担心显出放弃自己的阵地似的,“决不!您这一番杰出的,几乎是崇高的谈论把我提高到常人的水平之上;我们并没有在聊天,而是在进行理论探讨。然而,您知道,有许多坐在巴黎大学的交椅上的神学家,或是在辩论之中的哲学家,有时也会说出残酷的真理;就算我们在谈论社会神学和宗教哲学吧,我还是要对您说几句话,尽管看似粗鲁:我的兄弟,您有自负之嫌了;您在常人之上,可是,在您上面还有天主哩。”
“天主在所有的人之上,先生,”基督山答道,他的语调是如此深沉,使维尔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我对人类傲然以待,因为他们像蛇一样总是准备昂起脑袋来攻击超过他们,但并没有用脚踩到他们的人。不过,在天主面前我不会自负,因为它把我从一无所有之中救出来,造就成我现在这个样子。”
“这么说来,伯爵先生,我敬佩您,”维尔福说道;他在这场不同寻常的对话中,对至此他一直称之为先生的陌生人第一次用上了贵族的头衔,“是的,我对您说,倘若您真正是一个强者,一个超人,一个圣人或是真的不可捉摸的人的话,您说得对,不可捉摸与圣人几乎可以等同的,那么,请尽管保持您的优越感吧,先生;这是统治的法则。不过,您肯定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啰?”
“有一个,先生。”
“什么志向?”
“如同任何人在一生中都会遇见一次的那样,我也曾被撒旦劫持到地球上最高的一座山峰上,到了那里,他向我指着山下的芸芸众生,就如它对基督说过的那样,他也对我说:‘瞧,人类的孩子啊,你要怎样才会崇拜我呢?’我想了许久,因为长久以来一个可怕的野心确实在吞噬着我的心灵;接着,我回答他道,‘听着,我一直听人提到天主,可是我从没看见过,也没见过与之相像的人,这就使我相信天主是不存在的。我愿意成为天主,因为就我所知,世上最美好、最伟大、最崇高的事情,就是报恩和惩罚。’但是撒旦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道:‘你错了,天主是存在的;不过你没有见到他就是了,因为天主是上帝的孩子,他与他的圣父一样是不可见的。你没有看见有谁与他相像,那是因为他活动隐蔽,尽走黑暗的小路;我所能为你做的一切,就是让你成为天主的一个使者。’交易做成了;我可能将失去我的灵魂,但没关系,”基督山紧接着说道,“即便重做这场交易,我还是作此选择。”
维尔福望着基督山,惊讶之极。
“伯爵先生,”他说道,“您有亲戚吗?”
“没有,先生,世上就我孤身一人。”
“那真不幸!”
“为什么?”基督山问道。
“因为否则的话,您就会看到一个能摧毁您自负的场景。您只惧怕死亡,您是这样说的吗?”
“我没说我惧怕死亡,我说只有死亡才能阻止我。”
“衰老呢?”
“我在进入老年之前,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发疯呢?”
“我差一点变疯过,您知道有句格言叫no bis in iəem吧,这是犯罪学上的一句格言,因此是在您的管辖范围之内了。”
“先生,”维尔福接着说道,“除了死亡、衰老或是发疯而外,还有其他事要惧怕的,譬如说,中风;这是闪电般的一击,它向您袭来,但不会消灭您,然而事后,一切都完了。您还是您,但您又不再是您了;您以前像埃里厄尔那样举手可触摸到天使,现在您只是一块无生命的顽石,像卡利班一样与牲畜为伍。就如我对您说的,用人类的语言说,这就叫中风。伯爵先生,如有一天您有意会见一位能理解您的对手,渴望被人驳倒的话,请您下次到我家里继续这次谈话吧,我会把我的父亲,诺瓦蒂埃·德·维尔福先生介绍给您,他是法国大革命时期最狂热的雅各宾派分子之一,换句话说,他曾是为最强有力的社会组织效劳的最英勇无畏的人;他如同您一样,也许没有看见过世界上所有的王国,但曾帮助推翻过最强大的王朝之一;他如同您一样,也自认为是一个使者,不是上帝的使者,而是至尊的神灵的使者;不是天主的使者,而是命运的使者;嗨!先生,在大脑脑叶上破裂了一根血管把这一切都摧毁了,不是用了一天,一小时,而是仅用了一分钟。头天晚上,诺瓦蒂埃先生,这位前雅各宾派分子,前参议院议员,前烧炭党人,还对断头台、大炮和匕首付之一笑;诺瓦蒂埃先生,他把革命当儿戏;诺瓦蒂埃先生,在他看来法国只是一块大棋盘,棋盘上的小卒、城堡、骑士和王后都该消失,最后把国王将死;总之,以往是那么可怕的诺瓦蒂埃先生,到了第二天呀,成了可怜的诺瓦蒂埃先生,一个不能动弹的老头,只能听凭家中最弱小的人,也就是他的孙女瓦朗蒂娜任意摆布;他最后仿佛变成了一具无声的、僵冷的尸体;他麻木地活着,只是让时间悄然无声地慢慢腐蚀他的全部机体罢了。”
“天哪!先生,”基督山说道,“这个场景既不使我的眼睛,也不使我的思想感到奇怪;我多少懂点医学,我像我的同行一样,不止一次在活人或是死人身上寻找灵魂;虽说灵魂如同天主一样存在于我的心间,可我的肉眼仍然是看不见的。从苏格拉底、塞内加、圣奥古斯坦、高尔以来,有一百个作家曾用散文与诗歌做过您刚才做的这种比较,然而,我明白,一个父亲的痛苦能使儿子的心灵产生巨大的变化。先生,既然您邀请我去府上,那我一定来看看这一个可怕的场景,这样也有利于我变得谦虚些,我想这个场景一定使您的府上郁郁寡欢吧。”
“倘若天主没有给予我足够补偿的话,事实大约就如您说的了。老人一步步在走向坟墓,但面对他,还有两个孩子走进我们的生活中来了:一个是瓦朗蒂娜,她是我第一次婚姻,与德·圣梅朗小姐所生下的女儿,另一个是爱德华,我的儿子,您救了他的命。”
“对这个补偿,您的结论是什么呢,先生?”基督山问道。
“我的结论是,先生,”维尔福答道,“我的父亲被狂热冲昏了头脑,犯了某些错误,虽然逃脱了人类法律的惩处,但受到天主的审判,而天主要惩罚的只是一个人,因此也只使他一个人遭受打击了。”
基督山嘴角上带着微笑,却从心底发出一声咆哮,倘若维尔福能听得见,一定会把他吓跑的。
“再见,先生,”法官接着说道,他已起身并且站着讲了好一会儿了,“我告辞了,并且带走了对您的敬意,当您进一步了解我之后,我希望我对您的敬意会使您高兴,因为我决不是一个易动感情的人,远不是。再说,您在德·维尔福夫人的心目里已是一位永久的朋友了。”
伯爵躬身致意,但仅仅把他送到书房门口。维尔福由两个仆人引路,走到马车前,仆人看见他们的主人的一个手势,便匆匆忙忙前去为他打开车门。
检察官的马车消失了。
“行啦,”基督山从他感到压抑的内心里痛痛快快地吁出一口气,微笑着说道,“行啦,这帖毒药够厉害的啦,现在,我的心里充满了毒汁,得去找解药了。”
说着,他在铜铃上敲了一下。
“我上楼去夫人房间,”他对阿里说道,“让他们在半小时内把车备好!”